这处曾经废弃的洞府,经过主人近百年的打理,已是宁州赫赫有名的洞天福地。
仓库里放着各地搜集的天材地宝,太玄问心果、阴阳黄泉花和八角玄冰草这些修仙界至宝摆得琳琅满目。一柄柄在修仙界会让仙人抢破头的仙剑,像是寻常农具一样挂在墙上。深处还隐隐传来高阶妖兽内丹残余的魂魄威压,威力大到隐隐穿透禁制,震慑着方圆百里的生灵。
仓库外的炼丹房里奇香四溢,一尊丹鼎伫在正中,鼎身散发的寒气在周围地面生出层层薄冰,若非极寒之地的万年寒铁,自然无法显出这种异象;炼器室里,一股似乎连神识都能烧灼的热浪滚滚而来,刻着数百道灵箓的阵法稳稳压制住火气,以至于阵法外一切如常;不远的药田里满是灵花仙草,空气里的灵气浓郁得几近成为液态,一个神秘的绿瓶悬于药田之上,倾倒着无限的生命气息,快速催发着灵药的生长。
而这处洞府的主人,却已经将这里的所有,全都抛诸脑后……
此刻,登仙台上。
在闭关三百年后,名为柳黑的化神期修士终于触到了那层天道瓶颈,决定渡劫飞升,去往仙路的终点。此刻,柳黑踏着登仙台的玉阶徐徐前行,早已古井无波的灵台,突然泛起一圈涟漪,于是他定神稳念、福至心灵,没有放出神识感应,而是像凡人一样回过头去。
寻仙路上的师长和友人们,都在不远处观礼。当今修仙界的巨擘几乎全数到场,五大门派的掌门、四大世家的家主,甚至还有那位曾经因行事荒唐被修仙界当做谈资,却在天机大比上一剑惊艳整个宁州仙门,如今已是新晋白帝楼楼主的倪家大少。
柳黑看向那些熟悉的面容,嘴角浮上一道笑意。登仙台上的他,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渡劫前的最后一道准备——他双手摘下头上戴着的紫金妙法冠,拿出一根玲珑剔透却无任何灵力波动的玉簪,在束发后将发簪系入发间。
在完成最后一道准备后,他双腿盘坐感应灵气,双手掐出数道暗合天数的玄妙法诀。周遭的浊气开始下沉,清气缓缓上升,柳黑则悬于半空之中,开始调整气机观想天地,准备迎接最后也最大的那道挑战。
踏上仙途以后的所有,仍然历历在目。
八百年前,东石谷。
“魏爷爷 ,你昨天教我的那句‘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之道,损不足而补有余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?”
“这句话的意思啊,你现在还理解不了。小黑子,所谓的‘修仙’就是逆天而行,非没有大机缘大智慧大毅力之人,是断然走不到仙路终点,成为真正仙人的,你可想好?”
“魏爷爷,我早都想好啦,我一定会为你找回记忆,并且重塑肉身的。”
“你能有这份心,老夫也就知足了。昨天教你那门观想自身小天地,吸收灵气纳入己身的炼气初期吐纳术,修习得如何?”
“魏爷爷,我冥想一天就已经学会了,现在即使我不去刻意让灵气按着法门的方式游走,也能感受到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吸收外界灵气,就是效率远远比不上主动运行法门要快。”
“你一天就学会吐纳功法,资质和悟性已经算是上乘。现在的你,已经是个初级炼气士,算是确确实实摸到修行门槛,成为修仙界的一员了。”
“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帮魏爷爷你找回记忆、重塑肉身啊?”
“呵呵,别急,那还早着呐。”
十六岁那年的腊月,为了度过难捱的严冬,柳黑还在山里砍柴,意外之中捡到了把锈迹斑斑的铁剑。此后又是阴差阳错,唤醒剑内名为魏老的仙人残魂,在残魂的引导下,误打误撞地走上修仙之路。
彼时柳黑意气风发,只觉已然脱离肉体凡胎,天地之大无处不可去。此时的他还没料到,仙人残魂那句话里“损不足而补有余”的真正含义。
天道无情,仙路寂寥。修仙如攀山,愈是登高,眼界虽是愈广,但周围也愈是寒冷、寂寞。数万名凡人眼中的仙长,即使是其中那些真正惊才艳绝之辈,真正能爬到山巅问道于天的,却也只是万中无一。
三十年后,金虹剑宗。
作为宁州修仙界五大宗门之一金虹剑宗的弟子,柳黑当下很激动。
宁州修仙宗门和组织众多,除了以五行属性划分的五大宗门,天下剑修人人向往的圣地白帝楼,修炼神识伤敌的星宫,还有修仙界最大的杀手组织风雨楼。
如果柳黑不加入宗门或组织,就意味着在魏老的记忆恢复前,他只能成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。虽然确实足够自由,但那些只在内部传承的大道秘法,显然就和只能寻找机缘的散修无关。
而如果加入宗门或组织,情况就会反过来。届时的柳黑不仅有成熟功法神通体系选择,更有机会由外门拜入内门,成为某位宗门长老的弟子,在师傅的指引下少走很多修仙之旅上的弯路。
于是在魏老的建议下,拥有庚金之体大道亲金的柳黑,拜入最适合他修行的金虹剑派,成了一名外门弟子。
但宗门里的生活,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。
真正的修仙生活,不是话本里的每日打坐餐风饮露,而是得大道争锋,苦觅机缘。
虽然成了凡人眼中的仙长,但柳黑毕竟还是个外门弟子,除了门派传功长老提供给外门弟子的功法神通,其实并没有接触更多高品秩的机会。
外门弟子的生活除了打坐修炼,还得帮助内门弟子或长老们做些杂活。驱除滋扰宗门灵田的小妖兽,帮助宗门炼些简单丹药,去周围的凡人城镇维护安定,都是外门弟子的日常。而参与门派事务的最终目的,无非是挣些供奉点,换取更多的功法和机会。
当然,加入宗门毕竟还是好处多多,除了免费提供的弟子居所,假如外门弟子在三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里夺得魁首,就能直接拜门派长老为师,成为内门弟子。
那之后的仙路,便可算上一片光明,大道可期。
而现在的柳黑,正在宗门大比的擂台前,很快便要上台。
内门资格近在眼前,他又怎么能不激动?
一百五十年后,广陵城。
作为一个金丹期修士,还是修仙界最为罕见的九转本源金丹拥有者,不管是神秘铁剑里的魏老,传道师傅镇元剑仙,还是掌门灵武真人,都不建议柳黑现在去无尽海域寻找机缘。
“柳师侄能结成如此金丹,只要不遇到什么重大的变故,何愁大道不成啊!”
数年前的宗门大殿上,即使已是宁州屈指可数的元婴期大能,金虹剑宗掌门灵武真人还是多少有些道心不稳地向师侄柳黑道贺。
那之前,柳黑在魏老的指引下,搜尽各种天材地宝,领悟了各种有助于突破的罕见功法,更是苦研各种前辈仙长关于结丹的感悟,终于一举五炁朝元,结成修仙界传说中的九品金丹。
在结成九品金丹之后,柳黑只要安心修炼,修行便会自然而然地突飞猛进,道诗也有言“一粒金丹吞入腹,始知我命不由天”,更何况成为长老后的灵石俸禄,可比内门弟子实在高出太多。
但柳黑还是觉得不太够。
宁州太小了。
照理说,宁州其实一点也不小,不仅有五大宗门和天机阁等修仙人士云集之所,还有云汐、广陵、武陵、逸风和天星五座偌大的城池,各种生长着灵药的绵长山脉。即使学会称得上仙法的御风术,从东北角的金虹剑宗赶到西南角的广陵城,往常也得花上柳黑十天半月左右。
但那毕竟是“往常”。
在成功筑基后,虽然不是纯粹剑修,柳黑还是从魏老那里学会了高明的遁术“御剑飞行”。随着修为的提升,无论从宁州何处前往另一处,柳黑都只用花上一天时间。
修仙不只是餐风饮露,丹药、法宝和功法都缺一不可,而那些最为珍稀的天材地宝,即使有灵石也买不到。正因为如此,柳黑才毅然决定前往无尽之海。
那座远远大出宁州地界的海域,即使对金丹修士也很危险,不仅有各种强大无匹的妖兽,还常年笼罩着诡异的浓重雷云,但与巨大危险性相对的,是宁州比不上的罕见机缘。
于是,他买下比自身遁术更可靠的灵舟,做出了这个决定。
这一程,也许有深厚的福缘等待着他,也许有身死道消的巨大磨难,但那都是迈出第一步以后的事。
多年以后,被称为“修真界史书”的《天机纪年》这样记载这段过往“137年10月30日,金虹剑宗新晋长老,镇元剑仙关门弟子,金丹期修仙者,东石山人柳黑,独驾铁木灵舟,驶往无尽之海访仙……去时金丹,来时化神”。
此刻,登仙台上。
许多年前,在被魏老引入修仙之路后,魏老还问过柳黑一个问题。
“小黑子,依你所见,这修仙路上,最重要的是什么啊?”
“魏老,这你可难不倒我,我已在倪家大少那做过功课,所谓的修仙啊,无非是‘财侣法地’”
“哦?那你且说说,这‘财侣法地’都为何重要啊?”
“要说修仙啊,最重要的其实和凡间无异。只不过凡人花钱,咱们修仙者得花灵石,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灵石。我这样的修士还好,那剑修啊,听说光蕴养仙剑,就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”
“对,但也不对,你且说说其他几样。”
“不是‘财’,那肯定是其他三样。在魏老眼中,这仙途最重要的,难道是能够与之论道继而教学相长的同道中人?是有大神通可以移山烹海的无上妙法?还是那可以孕育天材地宝,又有充盈灵气助于修行的洞天福地?”
“看来你从倪家小子那学到不少,答得倒是不错,这些确是很重要,但也非‘最’,你且再想想?”
“魏老,‘财侣法地’都不是,你不会在唬我吧,这可是修仙界公认的标准答案啊”
“小子!你且悬剑于空,瞧瞧下界那棵枫树,是否能有所悟?”
(那枫树也无半点灵气,魏老为何让我从中悟道?我想想,如今人间四季轮转已至秋时,那枫树饱受秋风所摧,枫叶于是落满土地。落叶,秋风,四季……)
“魏老,小子明白了,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往复,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皆是天地规则,您老心中的答案,想必便是这‘时间’二字。”
“是了,小子还算悟性不错,所谓‘财侣法地’修行四宝,不外乎是求‘果’所生的‘因’。我辈修仙者寻仙问道所谓‘长生久视’,虽有修仙亦修心之理,但百年千年之所求,却皆是逆天而行。到最后,无非是一个与天斗,力求突破天道桎梏,证无上妙法,得大自在。”
“那不就是‘觅长生’咯?”
“哈哈,觅长生,好一个觅长生。小子,虽有老夫提点,但你能早早悟到这三字,未来又何愁什么大道。”
是时,天劫将至。
九天之上雷声滚滚,无穷的天威在雷云中缓缓孕育,似乎拥有毁天灭地的威能,而劫云之下的柳黑,却刚刚回过神来。
他的嘴角微牵,露出澄澈的笑容,眼里神光满溢,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自信,手掐道决捏剑指,立于山巅指劫云。
一道浓重到连视线仿佛都会被吸入的雷光,将那个身影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。
劫雷劈落。